上卷·贵言
君子必贵其言,贵其言则尊其身,尊其身则重其道,重其道所以立其敎;言费则身贱,身贱则道轻,道轻则敎废;故君子非其人则弗与之言。若与之言,必以其方:农夫则以稼穑,百工则以技巧,商贾则以贵贱,府史则以官守,大夫及士则以法制,儒生则以学业。故《易》曰:"艮其辅,言有序。"不失事中之谓也。若夫父慈子孝,姑爱妇顺,兄友弟恭,夫敬妻听,朋友必信,师长必敎,有司日月虑知乎州闾矣。虽庸人则亦循循然与之言,此可也;过此而往,则不可也。
故君子之与人言也,使辞足以逹其知虑之所至,事足以合其性情之所安,弗过其任而强牵制也。苟过其任而强牵制,则将昏瞀委滞,而遂疑君子以为欺我也。不则曰无闻知矣,非故也,明偏而示之以幽,弗能照也;听寡而告之以微,弗能察也,斯所资于造化者也。虽曰无讼,其如之何?故孔子曰:"可与言而不与之言,失人;不可与言而与之言,失言。"知者不失人,亦不失言。
夫君子之于言也,所致贵也。虽有夏后之璜,商汤之驷,弗与易也。今以施诸俗士,以为志诬而弗贵听也,不亦辱己而伤道乎!是以君子将与人语大本之源,而谈性义之极者,必先度其心志,本其器量,视其锐气,察其堕衰。然后唱焉以观其和,导焉以观其随。随和之徴发乎音声,形乎视听,着乎颜色,动乎身体,然后可以迩(原缺一字,《汉魏丛书》本、四库本作"迩",据补。按徐本作"幽"。)而歩远,功察而治微。于是乎闿张以致之,因来以进之,审谕以明之,杂称以广之,立凖以正之,疏烦以理之。疾而勿迫,徐而勿失,杂而勿结,放而勿逸,欲其自得之也。故大禹善治水,而君子善导人。导人必因其性,治水必因其势,是以功无败而言无弃也。荀卿曰:"礼恭然后可与言道之方,辞顺然后可与言道之理,色从然后可与言道之致。"有争气者勿与辨也。孔子曰:"惟君子然后能贵其言,贵其色,小人能乎哉?"仲尼、荀卿先后知之。
问者曰:"或有周乎上哲之至论,通乎大圣之洪业,而好与俗士辨者何也?"曰:以俗士为必能识之故也。何以验之?使彼有金石丝竹之乐,则不奏乎聋者之侧;有山龙华虫之文,则不陈乎瞽者之前;知聋者之不闻也,知瞽者之不见也。于己之心,分数明白,至与俗士而独不然者,知分数者不明也。不明之故何也?夫俗士之牵逹人也,犹鹑鸟之欺孺子也。鹑鸟之性善近人,飞不峻(《御览》卷九百二十四作"迅")也,行("行"字原脱,据《御览》补)不速也,蹲蹲然似,卒至乎不可获,是孺子之所以[足困]膝踠足而不以为弊也。俗士之与逹人言也,受之虽不肯,拒之则无说。然而有赞焉,有和焉,若将可寤,卒至乎不可寤,是逹人之所以干唇竭声而不舍也。(此节《御览》作"俗士之牵逹人,犹鹑鸟之欺孺子。鹑之性善近人,飞不迅,行不速,似将可获,故孺子逐之不已。俗士以将可悟,终难可移,逹人所以缓唇鸣声而不舍也"。所据版本或不同,故录于此,以备参考)斯人也,固逹之蔽者也,非逹之逹者也,虽能言之,犹夫俗士而已矣。
非惟言也,行亦如之。得其所则尊荣,失其所则贱辱。昔仓梧丙娶妻美,而以与其兄,欲以为让也,则不如无让焉(徐本引钱校云:"按《淮南子·泛论训》作'苍梧绕'。《家语·六本篇》作'娆'。《说苑·建本篇》作'苍梧之弟'。此云'仓梧丙',未知何据?"《札移》:"案:丙与绕、娆形声并远,疑当作丙(出头)字,《一切经音义》三云:'丙(出头),猥也。从市从人。作闹,俗。'盖娆、丙(出头)古今字。(《集韵》三十六《效》闹、娆同纽,《说文》无丙(出头)、闹二字。闹见《新附》。疑古止作娆。)徐书本作'娆',传写或作'丙'(出头),又譌为'丙'耳。" 徐湘琳曰:"案,孙说稍凿。'娆'字熟,'丙'字生,传写何故避熟而就生?窃以为'丙'者,甲乙之次,古人用为寓名,说详俞樾《古书疑义举例》。此处以让兄,故假丙以名之,犹《说苑》之称弟。"按《淮南子·泛论训》:"昔苍吾绕娶妻而美,让兄,此所谓忠爱而不可行者也。"高诱注:"苍吾绕,孔子时人。以妻美好推与其兄,兄则爱矣。而违亲迎曲顾之谊,故曰不可也。"其上有"昔楚恭王战于阴陵,潘尪、养由基、黄衰微、公孙丙相与篡之。"仅隔一行,意者征引或有误也。);尾生与妇人期于水邉,水暴至不去而死,欲以为信也,则不如无信焉;叶公之党,其父攘羊而子证之,欲以为直也,则不如无直焉;陈仲子不食母兄之食,出居于陵,欲以为洁也,则不如无洁焉;宗鲁受齐豹之谋,死孟絷之难,欲以为义也,则不如无义焉。故凡道,蹈之旣难,错之益不易,是以君子愼诸己,以为往鉴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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